赤莲/31 所爱如长风
时间这条荒流横亘了肉眼所能触及到的一切，摧残一路遇到的风光，连天穹都在这片肃穆中无声地结上最灰白的苍霜。
大约已经，过了很久了吧。
她站在悬崖之巅，如此想到。
凉意从栗色的发梢蔓延到发根，沉寂是天地间唯一的主调。
那场祭祀，似乎已经遥远到看不见了。
这几年来，她陆陆续续地从乡间酒肆中听到了一些关于不语国的消息——那个地处远方的偏僻国家，也在逐渐走出阴霾。一切崩坏的秩序正在有条不紊地恢复如常，留给他们修复的时间绝对不会很短，但好在纵使代代更迭，依旧不乏想要重建废土之辈。
生生不息，便是希望。
青色的裙摆宛若片片单薄而冰软的花瓣，被风漾起柔和的弧度。
远山绵延，望不到尽头。
江惠莲轻轻地笑了笑。
“不语国边陲大部分都房屋虽然都被毁坏了，但好在中心区的那几座重要建筑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……多亏了你在那场天灾中给予他们的庇佑。”
“你到底，是心软的。”
带着湿度与寒意的风掠过山谷，携来隐约的空响，簌簌风声落在颈畔耳边，悠远回荡，像是在给予她最后的回应。
“这些年来，我走遍了你去过的很多地方。”
无论是冰河荒漠，密林深湖，还是于沼泽湿地振翅的白鸟，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，江惠莲在这之前并不知道，原来他在做刺客的那些年里孤身去过如此多的地方，见过如此多的风景。
天地间永恒的东西太多了，生命只是造物者闲暇之余匆匆结束的一笔……而这一笔，换角度观之，则是无数人跌宕起伏、惊心动魄的一生。
“我曾听闻，西边极荒之处井水发涩，烈日灼灼，连飞禽走兽都难以生存下去，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恶劣的生存缝隙中，却有着文明的存在。”
江惠莲望向自己指尖——
青色的亮色纹路如同纤细藤蔓般攀附而上，随着每次心脏的跳动闪烁着无言的熠彩。这是他用生命浇灌出来的莲芯脉络，如今已然和自己紧密无间地契合。
他用殒命的代价，为她拿回了原身。
“阿权，我想去那里看看。”
想要亲眼看着，文明的火种是怎样在荒芜的旷野中燃烧，赓续相传。
“此去经年累月，下一次回来也不知……”
她忽然就停顿了一瞬，继而道：
“所以我想自己也该回去一次……就算是在临行前看看旧地。”
……
“你来晚了一步”这句话是小彩儿告诉赤牙的。
手指无意识地蜷紧，他追问道：
“那你可知她现在在何处？”
对方的回答却让他失望了——小彩儿只知道她离开了不语国，却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。
他对这个以前总跟在江惠莲身边的小孩有点印象，当初她总爱吵吵闹闹地东扯西扯，像只欢乐的小麻雀，现在却站不起来了——
白色棉麻裙摆下，是空荡荡的一片。
当初那场灾祸夺走了她的双腿，在生死的最后关头，秋雨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她。
“我的第二次生命是秋雨姐姐给的，还有……”
小姑娘抬起了头，眼角虽然发红，声音却很坚定：
“如果大哥哥找到了阿莲姐姐，替小彩儿向她说声谢谢吧。”
赤牙有些怔愣，显然没有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。
小彩儿揉了揉眼睛，脸上已经褪去了往日的稚嫩，剩下的只有沉静。
“虽然阿莲姐姐的相貌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，但我一眼还是就认出来了。她从窥梦湖中上来后，杀了那个叫楚菱的女子，替所有枉死的人报了仇。”
“阿莲姐姐当时浑身是血，当时有很多人认出来了她的身份，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……可她离开时，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。”
小彩儿抬眼：
“你若是见到了姐姐，就告诉她事情的真相。楚菱一路躲到不语国，只是觊觎传说中能让人一睹世间辛秘的窥梦湖，她后来才得知你们也来到了这里……那场浩劫，不应该归咎于除了鬼魁祸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。”
赤牙垂眸，不知道在想什么，只是低声回了一个“好”字。
他或许知道要去哪里寻她了。
……
天莲派剩余的建筑残骸似乎又破旧了几分。四周安静得宛如一座陵墓，破败而萧条。
他丝毫没有停顿，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，连眼尾都带着疲倦。
推开门的瞬间，扑面而来的气息就让他知道，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涉足过了。
但不知道为什么——或许是触及到了记忆中某个脆弱的节点，他还是继续往里走了一段路。
路上原本铺着的层层石砖早已破碎，在日晒雨淋的自然风化作用下，失去了原本光泽的磨面。路旁的野草已经窜至膝盖的高度，肆意地长满了这片空旷到有些骇人的院落。
很多年前，他曾经在这条路上快步赶上站在自己前方的师姐，在伞下，吞吞吐吐地向她表露着那份少年尚且不明朗的情愫。
年久失修的木屋坍塌了一角，他们一起用过的那张木桌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，书柜里的书籍早已被虫蛀腐蚀一空。
他忽然想到，自己曾经在那里看到过一行特别有意思的字，当时还因为这件事走神，挨了师姐的好一顿数落。
时光荏苒，连那行字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。
他忽然看见昏暗的屋子中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，当即推开木门冲了进去。
不是她。
只是一只振翅的白色蝴蝶。
他终归是太敏感了。
然而，当赤牙看见地上灰尘挪动的新鲜痕迹后，心脏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或许师姐也曾经来过此处，只不过他们正好错过了……而已。
隔阂除却了距离，最最不可逾越的，莫过于时间上的割裂。
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，心底的火苗熄了个彻底。
他看向那只脆弱的白色蝴蝶。后者扑扇着纤薄的翅膀，从损坏的窗户迎着月光飞了出去。他迟疑了一会，然后跟了出去。
后屋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芦苇。
无数绽开的芦苇于晚风中摇曳，铺展着晚秋最后的余韵，如同无数温柔的箭镞指向岁月，指向月色如水的苍茫。夜色安静地流淌，最终化为席卷一切情绪的巨浪。
他慢慢停住了脚步，目光却依旧紧紧跟随着那只白色的蝴蝶。那行原本以为消散在记忆中的字，以最直白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。
辞暮尔尔，烟火年年。
那只蝴蝶，慢慢减缓了振翅的频率，最终悬停于她的指尖。
她似乎挑了挑眉，思索着，朝着这边微微转头——
风在此刻出现了它的踪迹。
藏蓝色的旧围巾被吹起一角，如同蔚蓝海水遗落在她颈间的色彩，终于在此刻泛起了沉寂已久的波涛。
人间终是多暖阳。
幸得所爱，如长风。
【正文完】
评论(23)